这次探家,听妈妈说,关叔没了,叫我给他烧几张纸,以示悼念。
我怔住了,脸阴得快挤出水了。心里嘀咕:妈妈呀妈妈,你叫我做啥都可以,唯独不给关叔上坟,我从感情上不能接受。再说,若被他人看见,还不知说什么闲话呢! “这是我给他备的纸,还有供品,让他在九泉之下,也能感受到人间的冷暖!”妈妈的话,字重如山,不容置疑,我岂敢不听。含辛茹苦把我和小弟拉扯大,可以说耗费了她一生心血,如今我们翅膀硬了,远走高飞了,非但不给她一点安慰,反而伤害她老人家的心,太不知道好歹了。 我从家里出来,瞥了一眼关叔家的破旧红砖房,木门上锁了,再也见不到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影子了。
他原是我家邻居,又是我爹挚友。20年前,一场矿难,爹没了,关叔断了一条腿,丢了半只耳朵,媳妇也离他而去。
从此,工人村多了个“李逵”。关叔的脸,缀满了煤屑,像黑锅底,要多恐怖有多恐怖,背地里我管他叫“黑鬼”。
不知为甚,他有事没事老到到我们家串门,也不怕人家戳他脊梁骨。我看见他,毛骨悚然。可我弟弟偏愿跟他开玩笑,不是问他的脸咋弄的,再不双手做成喇叭状,“关叔,我说话,你能听到吗?”他栽歪身子,惟恐听不着,扯着嗓门喊:“你说啥呀!”弟弟嘻嘻直笑,“怎么样,听不着吧,还跟我装呢!”往往这时,妈妈总是阴着脸,一面斥责弟弟,一面给关叔倒水。每每他来,我躲到西屋不出来。不是看书,就是做作业,摆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
我爹工亡那年,我12,弟弟10岁。在家里,我算个男子汉了。连妈妈都让我三分。可是,妈妈没工作,每月仅靠二百多元恤血金,连糊口都难呀!没办法,妈妈找到矿上,谋了个扫大街工作,勉强度日。
那年秋天,弟弟突然肚子疼,疼得满炕打滚。赶巧,妈妈去了姥姥家。那时不像现在,又是电话又是手机。姥姥家在农村,离矿上10余里,找妈妈又怕弟弟病情加重,当时急得我哇哇直哭,无奈,硬着头皮,找到了关叔。他拄着单拐,借了辆手推车,将弟弟送到了医院,并垫上了住院费。等妈妈赶到了医院,弟弟已做完了阑尾炎手术。若不是送的及时,恐怕有生命危险。妈妈自然要感谢关叔了,还叫弟弟认他做干爹,给他磕头。弟弟数小毛驴的,倔得出奇,那个“爹”字始终没叫出口。
我和弟弟,像小树一样,一天天长大了,饭量也日渐增加了,别说吃馒头,就是大饼子,一顿也能吃上三四个。家里那点钱,怀水车薪,根本吃不到月末,没办法,只得找关叔拆借。妈妈面软,从不找矿上,有苦肚子里咽。然而,那个苦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呀!妈妈也想给我们找个爹,可谁愿意拉这个帮套呀! 姥姥劝妈妈再找个男人,以支撑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可我妈妈一再推辞。姥姥提到了关叔,夸他心眼好,又没有家口,仅有点残疾,妈妈没表态,不说行,也没说不行。 姥姥和妈妈谈话,听得一清二楚,我像疯了似地闯了屋来,哭诉着:“你若嫁给他,我就死给你看。”我一闹腾,弟弟扯着妈妈衣襟,说什么也不让妈妈离开这个家。 一场家庭风波,闹得沸沸扬扬,连关叔都感到内疚。他有好些日子没登我们家的门。即使碰到了,老是避开我的目光,好像他办了一件见不得人的事似的,脸上写满了负罪感。那时,我发奋读书,非要活个人模狗样,竟然考上了中国矿业大学。然而,妈妈却高兴不起来,拿着我的入学通知书直抹眼泪。 “哒、哒、哒……”声音由远而近。我猜测是关叔来了。
妈妈赶忙用衣襟擦了擦眼泪,忙给关叔倒水让座。我竟然连句客套话都没说,弟弟却给关叔卷了一根纸烟,并对他说:“这烟有劲,抽了这根想那根。”关叔狠劲吸了一口,咳嗽得直流眼泪。末了,他睃我一眼,颇为自豪地说:“考上大学了,可得给咱黑哥们争口气,治理瓦斯,别让它再伤我们了!”我勉强笑笑,吝啬得连一个字都没说。
关叔吸完烟,没喝一口水,从兜里掏出2000元钱,递给妈妈说:“孩子上学用钱,你拿着,等孩子挣了钱,再还我。”妈妈感激涕零,老是重复一句话:“这得咋谢你呢!”
没过两年,我弟弟也考上大学了,这对妈妈来说是雪上加霜。家里实在没有钱了,仅有三间石头房,又是公家的。妈妈着急上火,白了头发,又是你关叔拆借了3000块,若不是他雪中送炭,说不定我们哥俩上不起大学……
日久生情。也许我妈跟关叔好上了。但她却不承认这个事实。
“妈,我关叔死于什么病?”我半晌才蹦出这几个字。
妈妈长吁短叹一阵子,抹着泪水说:“咳!好人没长寿呀,他得的是肝癌。”
“那他咋没保养好身体呢?”我继续追问。
“大夫说他太刻求自己,省吃俭用。
“那他的钱呢?”
“是呀,他的钱呢?
妈妈从怀里掏出一张发了黄的账单,那上面记载了45笔,累计欠款18000元。“他关叔,我真的对不住你呀!”妈妈哭诉着说。
我接过了账单,脸涨涨的,哽咽着说:“妈妈,都是我不好!妈妈,都是我不好!”
我站在关叔坟茔前,摆上了供品,并倒上一杯酒。鞠了三个躬。
这时,我突然想起一件什么事,“妈妈,关叔临终时,留下什么话没有?”
妈妈皱脸有些发红,她瞅了瞅我,没有吱声。
“妈,你就大胆地说吧,我不生气?”我带着哭腔问。
“嗯!他无儿无女,没有别的乞求,只求你们给他烧上几张纸。”说到这儿,妈妈跪在坟头下,失声恸哭。
我透过妈妈苍老哭声,似乎觉察她有难言之苦,仍在追问:“妈,关叔还说了什么?”
妈妈理了理被风吹散的乱发,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睃我一眼,“只求你们给叫他一声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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