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遇见一位退休的老编辑：“好吗？忙什么哪？”“进山去修房子，城里住腻了。”我笑了：“盖别墅了，你挺潮呀。”“新潮不新潮，就在山村搞了块地，能用50年，闲了，还是住在山里好。”打完招呼，忙着走了。哎，现在城里人都往山里打主意了，让人想起那个说法：山下的人想到山上去，山上的人想到山下来，缺啥想啥。我这前半辈子在山里生活过18年：在南方的大凉山9年，在北方的陕北高原4年多，在南北交界的秦岭山中4年多。如果说我30岁时，从大凉山考上大学进了北京，从此没有长期在山区生活，那么前30年有一大半时间与大山为伴。我是城里出生的孩子，进山生活与家事变故和世事变迁分不开。

推开窗户就是大山，因为山高，上午9点以后才能摸着阳光，下午4点阳光就从墙根爬上窗台，再从窗楣跳上树梢，早早地落山了。我从省城到了母亲下放的大凉山，刚满11岁。在大凉山当教师的母亲和我有一间不到8平方米的宿舍，这是一排平房中的一间。半山腰上的这所师范学校，四周没有围墙，真正的山居。40年前那里野兽还不少，有狼有金钱豹。这让我在太阳下山后十分害怕。厕所在距这排平房10多米外的山沟旁，我现在还记得一盏昏黄的路灯下的那条山间小路，一踏上它，我就心跳不止。阳光明亮的时候，小屋温馨而令人沉醉。母亲常带着学生下乡实习，我独自在家的时候，正迷上读书。山里读书好，没有人来找你，没有事情来叫你，你只有读书才能打发这些时间，才能在8平方米的小屋里找到快乐。看书看累了，就看山，“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李白这两句诗，我觉得比“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更早地进入我的心境。我是在军医院出生又在城市长大的孩子，还没有乡思更不会乡愁。一连几个月与一座山为伴，第一次感到只有大山才能让人相看两不厌。窗前的土坡是邻居何老师种的蔷薇花，他的妻子曾关照过我的生活，我叫她何师母。何老师好像有“历史问题”，平时沉默寡言，只是他种的成百上千棵蔷薇，让窗外热情洋溢。不说话的花儿，会让你心情也同它一起开放，任它阴晴不定，随它风吹雨打。花坡的上面是一片青冈树，青冈树一直长到半山，顶部则是落叶松林。落叶松林是墨绿色的，而青冈树是绿黄斑驳的，太阳照在林间，从早到晚会变出许多不同的色彩。我常看得发呆，也许只是细细看着一朵正在怒放的蔷薇，也许只是看着一棵树在阳光下变幻自己的迷彩服。

不知为什么，在我人生低谷的时候，总是这两个朋友陪着我，一是书，二是山。书让人思考，让人离开现实去追求，而大山让人忘记思考，让人在无言中关注身边的一草一木，去感受草木中传达的大山言说。我在秦岭深处的一所工厂生活了近5年的时光，那是在宝成铁路一个名叫横现河的小站旁，距略阳县城还有10多里路。深山里与世隔绝，只有一个小站和一条铁路让我们感受到与世界的联系。铁路紧挨着的是嘉陵江，这时它还是一条水清石多的河流。河的两岸是高耸的秦岭山脉，山势险峻，恰如李白诗中写道：“山从人面起，云傍马头生。”在这里，我经历了四个春去秋来，一个20多岁的时候，常常独自与山相对无言，除了“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的感怀，还有一种静中生长的自信心。大概年青就会让人自信，也许还有与山为伴的缘故。横现河处于秦岭南坡，冬天从宝鸡由北向南，首先给人的是秦岭北坡的肃杀和寒冷，机车爬上秦岭主峰后，徐徐穿山下降，到达横现河，眼前一江碧波，“两山排闼送青来”，让人会以为春天在这儿筑巢呢。如果赶上日出日落，阳光将大山的峰峦沟壑一一勾描涂抹，那景色正如宋代诗人杨万里写的：“好山万皱无人见，却被斜阳拈出来”。正是在这里读了陆游的诗：“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县文化馆的人对我说，陆游在略阳生活过。这一切，让我在这个深山小站旁的工厂，开始了我的诗歌写作。我的诗人学徒期是在大山里完成的，在并不轻松的日子里，是秦岭薰染了我的浪漫气质，也是大山里的平淡宁静的生活，给我内心增加了一种平和沉稳的东西。这种平和与沉稳，对于我就是一种幸福。在秦岭的日子里，每当我心绪不安时，我就坐在窗前，望着窗外的两岸青峰，直到心里宁静下来，直到那些无言的草木把另一种阳光充盈于我的心田。那时年轻啊，我的青少年时代，有18年与大山为伴，我知恩，也感恩，因为那些进入我灵魂与血液的东西！

在以后的岁月里，我觉得无论窗外有多少充满诱惑的事情，我常叫自己坐下来想一想。能坐得下来，也坐得住，此时，是那18年的山居岁月又应约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