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永州蓝山县新圩镇,38岁的李育专和妻子因进行玉石加工,罹患尘肺病。李育专亲眼目睹着妻子在身旁死去,就像是看到未来的自己。痛苦不堪,却又无能为力。 在妻子去世后一个月,也就是记者采访后的第二天,李育专也随着妻子的“脚步”去世了。他也是死于窒息。 现今,因看病高垒的债台,和成为孤儿的子女,让这个家庭变得异常脆弱。 夕阳西下,当家人将谭嗣红和李育专再次抬到客厅避风时,谭嗣红已经没有了呼吸,当时,她脸上还泛着窒息引起的潮红。 当晚,李育专在自己的微信朋友圈中写道:“愿我的爱人一路走好,在天堂幸福快乐。” 一个月后,李育专也去世了。如他所言,他相信自己会和妻子在天堂再次团聚。 乡镇诊所的病人 3月30日上午,新圩镇熙熙攘攘的小诊所里,聚集了不少感冒发烧的老人和小孩,两名初中生也感冒了,他们打着点滴聊着天。 当这两名初中生打算点燃手中的香烟时,诊所内的工作人员大声喝止,她指了指正在对面输液的男人说,“他闻不得烟味。” 这个被“特殊对待”的中年男人就是李育专,38岁,尘肺病三期,枯瘦如柴。 新圩镇的天气仍有些寒意,尽管大部分年轻人都已迫切地换上了春装,但李育专还是将冬天的大衣“挂”在自己身上。 诊所内的电视放得声音奇大,掩盖了各种声音:孩子的哭闹声,大人训斥孩子的吼声,初中生聊天的笑声,以及李育专几乎低不可闻的叹息声。 他仍然习惯性地将自己右腿搭在左腿上,不知是裤子太过肥大,还是自己瘦骨嶙峋,尽管搭上了二郎腿,但两只脚几乎全部触碰到了地面。 他身旁的塑料凳上,放着一杯自己打来的饮用水,每次剧烈咳嗽后,他就会轻轻地喝上一两口。 李育专每天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小诊所度过。她说,在诊所内与在家里几乎没有太大的区别,都是在椅子上坐着,除了在诊所时手上会多出一条输液管,维系着自己若有若无的生命。 前仰后合的咳嗽 无论在诊所,还是在家中,李育专都难以抑制地咳嗽着。他努力让咳嗽声不那么大,怕自己影响到别人,但却无能为力。 每次咳嗽时,他会尽量让身子前倾,像一只挣扎的大虾一样上下摇晃,直到自己的帽檐快接触到了地面。 诊所内的大夫说,如今给李育专开的是些平喘、止咳、消炎、清肺的药,但药已经基本失效,只能进行输液,但也只能起到缓解的作用。 当天中午,一直阴雨的天气终于开始放晴,阳光也照射进了小诊所。李育专坐在门口的位置,享受着片刻的阳光,已经变得苍白的脸上,开始泛起片片潮红。这样的红色出现在一个病人的脸上,总让人觉得不大自然。 不一会儿,乌云再次遮蔽了阳光,刮起阵阵冷风。李育专便摇晃着身体走向诊所内的最里面的位置避风,“风一吹就咳嗽。” 曾经,他并没有觉得咳嗽是件多大的事情,直到2011年,他和妻子相继咳嗽不止,他们才意识到,这个病是要好好看看了。 2007年,在两个孩子四五岁时,李育专决定和妻子一起外出做玉石加工,但四年后,尘肺病却几乎摧毁了这对夫妻。 成了摆设的床 近几天,李育专家中正在商议,把他经常骑的摩托车“没收”,由亲友送他去诊所输液。“怕他在路上晕倒,闯祸。” 李育专一家在去年过年前,终于搬入了一家人向往已久的新房。不同的是,他和妻子曾经向往的新家,应该由他和妻子干活赚的钱盖起,而此时住进的新家,则是全部由妻子的娘家人出资建造。 堆放杂物的房间内,放着一台汽油发电机,它专门在家中停电时给制氧机输送电力,制氧机一旦停转,李育专和妻子都面临着死亡的危险。 李育专和妻子的房间并没有装修,只有一张新床,几个柜子,床上还整齐地铺放着床单被褥。 “他们都没有进去住过。”李育专73岁的母亲龙楚娥说,儿子儿媳只能坐在椅子里才能睡着,如果躺在床上,根本喘不过来气。 卧室似乎成了摆设,而椅子却成了李育专和妻子每天休息的地方。在新房客厅的墙上,挂着谭嗣红的遗像,那还是她拍身份证时留下的照片。除此之外,家中再也没有一家人近期的照片。 “唯一觉得遗憾的是,全家人都还没来得及拍一张全家福。”李育专说,在罹患尘肺病后,全家似乎都笼罩在阴影之中,没有任何欢笑。 生死边缘的抢救 从去年开始,李育专和妻子就一次次徘徊在生死边缘。 “去年七八月份,去蓝山县抢救住了10天,到了11月份,又去长沙抢救住了半个月。”龙楚娥回忆说,每次去住院,都是儿子和儿媳两个人一起,有时候是因为一个人不行了,有时则是两个人都不行了。 每当儿子或儿媳说不出话,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龙楚娥就要打电话给亲友和医院,让医院带着氧气瓶来家里接人,有时候不得已还得让亲友帮忙送到医院。 去年11月份那次,他们刚从蓝山抢救回来两三天就发病了,只好送往长沙抢救。 “当时他们就坐在我的小面包车上,两人都戴着氧气罩。”李育专的堂弟李成发说,当天中午他刚刚从广东回到家,下午两点钟,就听说李育专需要送去长沙抢救,他就一路开了五个多小时的车,将李育专和谭嗣红送到了长沙。 “我当时都以为我要先走了。”但李育专没有想到,最终,还是妻子先走了。 死前:“我要新衣” 谭嗣红在新家过完了最后一个春节。 2月27日,正月还没过完,谭嗣红就已“灯尽油枯”,她不进食,靠输液维持生命。喝水也只能靠用棉签涂抹在干裂的嘴唇上。 龙楚娥回忆,那天,一向内向的儿媳向自己提出了要求:“我要新的衣服。” 此后的两天时间,谭嗣红都像往常一样,静静地蜷缩在塑料椅中,偶尔会对同样坐在旁边的丈夫说上一句,“我不行了,要分手了。” 谭嗣红的腿脚肿胀起来,并且越来越严重。同时,她也开始一夜一夜地不睡觉,客厅中的电视,从早上响到半夜。 2月29日,一直阴雨的天气终于放晴,出现了难得的明媚阳光。家人将李育专和谭嗣红的塑料椅都移到了新家的门旁,让他们也感受下阳光。 但当夕阳西下,家人将谭嗣红和李育专再次抬到客厅避风的地方时,谭嗣红已经没有了呼吸。 筹不到的善款 妻子去世之后,李育专一直都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由于身体的原因,他连前往妻子坟前的力气都没有。妻子出殡的当日,他只能默默地守候在家中。 面对即将入棺的母亲,李育专十二岁的女儿向十三岁的哥哥说:“现在还能看到妈妈,再过两个小时,咱们就看不到妈妈了。” 谭嗣红的坟冢,被安排到了李育专家南面的祖坟上,坟头正面对着曾经的家,没有立碑。 “前两天,儿子突然和我说,‘要是他不去打工该多好。’”龙楚娥说,在儿媳谭嗣红去世后,儿子基本上就没有说过话。当她听到儿子的话之后,她和儿子抱头痛哭在了一起。 两个未成年的孩子,已经年过七十的老母亲,成了李育专舍不得丢下的人。在去年年底,他将自己和妻子的经历发上朋友圈,几乎所有的初中同学都知道了他的情况,他们组织起了募捐,筹得8000元的医药费。 然而,刚刚筹集的医药费,在几次“抢救”之后,就已所剩无几,如果需要住院抢救,就要再次向亲友借钱。 李育专曾希望能自救。他看到别人用网络筹得了几十万元的善款,所以也在自己的朋友圈中发起了募集,然而,效果并不理想。除了了解情况的亲戚、朋友、同学会捐助一些。几天过后,募集的善款数额便已经停滞不前。 李育专说,他看到妻子的死去,就像看到了自己的未来,但是,他还是想活。 孩子已办孤儿证 可造化弄人,在妻子去世后一个月,李育专就随着妻子的“脚步”去世了。 “欠的债算下来有三十多万元。”李育专46岁的哥哥李育兵已经外出打工,他说,为了能给弟弟、弟媳治病,他还瞒着家里借了十多万元的“高利贷”。 3月31日下午,李育兵接到了家里的电话:“你弟弟不行了。” 他专门从广州打车赶回湖南蓝山,但仍然没有听到弟弟的遗言。家人告诉他,在李育专快去世的时候,口中仍喊着,“哥”,“哥”。 龙楚娥说,李育专没办法看着两个孩子长大成人,他希望哥哥能帮他把孩子养大。如今,两个孩子已经办了孤儿证明。 李育兵说,他已经将弟弟的名字在户口本中注销,李育专和谭嗣红的名字,今后也将只存在亲人的记忆之中。 李育专曾向记者回忆他带着妻子外出打工时的情景:在2007年清明节后,29岁的他不记得当时家乡是否下着雨,他只记得,他和妻子的心中如阳光一样明媚。 记者手记: 生命的无力感 因外出打工,罹患尘肺病的李育专和妻子谭嗣红,是尘肺病人、尘肺家庭的一个缩影。 从得知尘肺病后的恐惧,到治病的无奈,再到临近死亡时不得不面对的苦痛与不舍。 李育专和他妻子是我跟访了近一年之久的尘肺病人,一步步看着他和妻子的病情逐渐恶化,却又感到深深的无力感。面对死亡,能够改变未来的人和事太少,只能目睹着他们的逝去。 我曾经也在思考,我能够为他们做些什么。在多篇有关尘肺病的报道见诸报端之后,当地政府也采取了相应措施,不少公益组织也介入对尘肺病人进行帮助。尽管如此,我仍觉得,我们能够做到的太少,无法挽回已经濒临死亡的生命。 心有余,而力不足,心有想,但时不待。 离开湖南蓝山的那天,当地下起了时有时无的小雨。或是知道雨不久便会停,许多人都没有打伞,而是任雨点打在自己本就沾满泥污的衣裤上。两个十五六岁的青年,拖着大大的行李箱来到汽车站,手指间都夹着未点燃的烟卷,他们即将踏上开往远方的汽车。 现在车站中的青年,一如当年李育专外出打工时的模样,充满探寻未知的欣喜,但我更希望他们懂得,如何在工作中保护自己的身体。这,也是写这篇稿件最大的意义所在。 (记者张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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