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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2
凶手的生存世界
恶劣的生存环境
6月3日,骑着摩托车,颠簸一个多小时后,晚7时许,《南风窗》记者从山底来到了山上。“杀人骗赔”团伙中的一名成员—王正富,他的家就在这里:四川省通江县瓦室镇九龙村5社。
家里没人。邻居对着大山吼几声,65岁的王万模,慢悠悠牵着一头老黄牛,从地里归来:裤脚挽过膝盖,腿上、裤上,沾满泥巴。在他身后,95岁的母亲背着背篓,里头零散放着几根油菜、红薯藤。
九龙村5社,在海拔上千米的九龙山上,但村民视野所及,除了山还是山。33年前,王正富就出生在这儿。不甘心长年与松鼠、鸟类为伍的他,少年时,就一次次背着蛇皮袋,通往山外打工。但每年春节或奶奶过生日,他都一次次折回。
如今,站在屋前,提起王正富时,他父亲王万模的脸,扭往另一侧,咬着牙说,“有两三年不回了!人不见,电话也不打!”以前,王正富一个月往家里打“好几次电话”。确实,2012年8月16日,他被警方“抓获归案”后,就和家里断了联系。而且今后更长时间,他都回不了家。他父亲对此浑然不知。
摩的司机嘴快,说漏了嘴,王万模以及他哥、嫂子闻讯,即像屋前电线杆般,怔住了。
王万模的表情开始扭曲,他尽量用普通话的口吻,艰难地向记者吐出几个字:“同志!脑袋还保得住没?”但四川的腔调,浓重依旧。
“杀人骗赔案”已于今年4月开庭,但在判决出来前,无人能回答王万模的问题。
变狠
“杀人骗赔”中,王正富并不是最狠的—这是和那些在矿底突朝工友头颅挥锤的人相比。在邯郸市检察院的起诉书中,《南风窗》记者统计发现,21名农民工组成的“杀人骗赔”团伙,近一年里,接连制造4起“矿难”,造成4人死亡。
2011年10月26日,在河北武安市胜利铁矿,锤杀姜发品,骗赔61.3万元;2011年12月7日,在武安市北白石天成铁矿,锤杀袁德福,骗赔61.5万元;2012年5月24日,在武安市万兴铁矿,锤杀谢世有,骗赔62万元;2012年8月2日,在涉县志勇铁矿,锤杀李子华,骗赔100万元,未果、案发。
直接动手杀人的人,有7个,分别是:徐城德、赵俊、陈荣来、闫仕勇、闫登鹏、张成勇、谢友贵。其中,赵俊参与杀死3人,张成勇、徐城德都参与杀死2人。
开庭时,袁德华坐在8排16号的位置上旁听。他告诉《南风窗》记者:“最难受的是,他们锤杀我哥哥的过程,太残忍了!”遇害者袁德福,是袁德华的哥哥。邯郸市检察院的起诉书中,这样描述袁德福被害时的场景:2011年12月7日晚7时许,在天成铁矿矿井下,赵俊、张成勇、谢友贵、袁德福一同干活,张成勇趁袁德福不备,手持铁锤朝袁的头部击打,袁向巷道外跑去,赵俊、张成勇将袁拽回来,摁倒在地,张成勇、谢友贵先后持铁锤朝袁的头部击打,后赵俊、张成勇、谢友贵用排险管撬下巷道顶部的石块,砸在袁的身上,将其杀死。
姜发品、谢世有几乎是被以同样的方式杀害。当时,姜发品正在矿底弯腰出渣,赵俊用一尖石头猛砸姜发品的头部两下。姜发品为此还质问赵俊等人。不料,很快就被闫登鹏、张成勇用大石头猛砸头部,直至死亡。随后,赵俊、张成勇、闫登鹏三人,用撬棍、大木头合力将巷道顶部的大石头撬下,压在姜发品的头部、背部,伪造矿难现场。
44岁的闫仕勇和22岁的闫登鹏是父子关系。杀害谢世有时,儿子放风,父亲杀人。检察院起诉书这样描述,“徐城德、赵俊、张成勇、闫仕勇、闫登鹏、谢世有一同在矿井下干活,闫登鹏、张成勇负责放风,徐城德、赵俊趁谢世有不备,先后持铁锤朝谢的头部猛砸数下,将其打倒在地。闫仕勇将谢拖至巷道,赵俊、闫仕勇分别用铁撬棍、排险管,撬起巷道顶部的石块,砸在谢世有身上……”
命如草芥,更多时候,是杀人者不再把生命当成生命。举锤杀害同为社会底层的矿工,手起锤落的那一刻,杀害的,不仅仅是一个个的个体生命,也是人性泯灭的过程。这和长期以来,屠杀者恶劣的生存状态和社会境遇有关。
被生活锤碎的“徐胖子”
21名农民工组成的“杀人骗赔”团伙中,14人来自四川省通江县,5人来自云南(其中4人来自巧家县,1人来自镇雄县)。另两个人,1人来自河北省南和县,1人来自河南省西华县。他们家乡所在区域都属贫困县,其中,通江、巧家、镇雄三地,属国家级贫困县。
从今年5月至6月中旬,通过飞机、火车、汽车、摩托车等交通方式和步行轮换后,《南风窗》记者走访了18名施害者所处的村庄、家庭,以及他们的亲友。
“杀人骗赔”成员,有着怎样的过去与现状?结果发现,那些在矿井下,凶悍朝工友头颅挥锤的人,并没有凶悍的过去。他们留给家乡人、亲人的印象,普通得如同山上的石头。除陈荣来因盗窃,30年前,曾被陕西省安康县法院判处有期徒刑3年外,其他人此前在公安机关都没案底。
走访发现,他们所处的村庄,普遍呈现“贫穷和极度贫穷”的特点。他们的家,大都散居在离城镇较远、山高路陡的大山上。人均耕地不足一亩,仅靠种植粮食,难以维持家庭生活。他们村庄年人均收入,在500元至2000元不等。
挥锤者徐城德,人称“徐胖子”,家住通江县文胜乡潭坪村7社。他家房子由“竹匾+泥墙+瓦片”组成。前几年,他的父亲带病上山砍柴,突然死去。死时,手里还握着柴刀,摔死或病死,说不清。约2010年,大雨带来山洪,徐妻上山给农田排水,被冲走、去世了,留下一对不足10岁的儿女。后来,徐再娶妻,第二任妻子给他生了一对双胞胎。但徐出事后,妻子离开了这个家。走时,将一个孩子过继给别人,另一个自己带走,带走的那个孩子,因病,也死了。
“那么大块头,干啥不行,非得干这事!”6月3日下午,徐心尧向《南风窗》记者抱怨侄儿胡来。徐心尧是徐城德的叔叔,侄儿出事后,生活重担压在了他身上。徐城德的两个孩子还在读书,生活费等开支,徐心尧在帮担着。“粮食不值钱,养猪不得价,一年收入不到1000块钱。”徐心尧感到压力很大,但也没办法,因为徐城德的母亲76岁了。在猪栏里,她养了头猪,记者看到,好瘦。徐心尧说,“嫂子智商出问题,能照顾好自己都不错了。”
在村里,徐城德和村民处得不错,也热衷于帮助邻里,从不和别人打架。因穷,但人缘又可以,徐城德的家人一直吃低保。在村里全家吃低保的,还有另一挥锤者—张成勇。
“杀人我都敢”的伪聋
张成勇家在通江县沙溪镇明月沟村3社。和徐城德一样,张为人很老实,但耳朵有点背,他家里也很穷。
因穷,长期以来,张成勇全家吃低保。他被抓后,低保自然没他的份。“按法律,犯罪了,他家人都不能再吃低保了,”3社社长王绍太告诉《南风窗》记者,“但他家太穷了,他女儿又生病。”6月2日,端午节。当《南风窗》记者跨进张成勇的家时,在土墙和瓦片严实包裹下,屋内黑乎乎的,没一丝光线。阴暗角落里,他15岁的女儿张欢在吃饭,米饭泡开水吃,没丁点荤。厨房里,也没有四川人习惯挂着的烟熏腊肉。
这时,本是她准备参加中考的时刻,因患病,张欢无法上学。通江县人民医院的诊断显示,她患有“肺结核、泌胃系结核、右肾积脓、脂肪肝、低蛋白血症和营养不良性贫血”等病症。她19岁的哥哥张健告诉《南风窗》记者,“手术需要好几万块钱,没凑够。家里还有两头百来斤的猪,但毛猪一斤就5块钱。”
张健在遂宁电大学汽修专业,今年毕业,但只能呆在家照顾妹妹。他妈妈因患白血病,7年前就去世了。为医治母亲,父亲欠下一屁股债。开庭时,张健去听了,“爸爸说,杀人是想挣钱还债。”“庭上,我听说我爸第一次(杀人)拿了3万元。第二次,拿了几万块钱,总共不到10万元。”张健说,平时,他爸打工回家,就拿两破衣服,出门时又借钱出去。
张健至今也不明白,平时眼中“挺好的”老爸,怎么变得如此丧失人性?张健说,案发后,他小姨曾向他回忆说,一次,他父亲突然冒出一句“把我惹急了,杀人我都敢!”的话来。或许,此时的张成勇,已从村民、儿子眼中“不吵架、不打架”的老实人,丢掉了人性。
公安之子“志娃子”
6月4日中午,赵连仕家里。躺在沙发上的他,默默看着面前的《南风窗》记者,又看看沙发的扶手。良久,缓缓吐出一句,“判了吗?判了,会不会给我们发个函?”
老人家是一名老公安,他此刻的心情很矛盾。他希望案件早判,自己早解脱。但他又知道,儿子犯的是重案。因此,他更害怕听到判决书下来的消息。
在矿井锤杀“表现积极”的赵俊,正是赵连仕的儿子。赵俊现年41岁,人称“志娃子”,意指“(赵连)仕的孩子”。赵连仕是通江县烟溪乡北雪垭村人。退休前,他一直在通江县长胜乡派出所工作。老人家抓了一辈子坏人,最后,儿子却成了公安抓捕的对象。“以前,他表现还可以啊。”赵连仕说,赵俊只读到初一就出去打工了,打了十多年工,人也变了。
变化的,还有赵连仕。以前,他和朋友一起天天抽烟、喝酒、喝茶,一天能抽掉两包烟。一日三餐,他每餐都喝酒,一餐能喝一斤白酒。他承认,“以前,抽烟、喝酒、喝茶,狠得很。”如今,赵俊出事后,78岁的赵连仕不得不改掉这些雅兴,“开支大呀,我都戒了”,因为还要养赵俊留下的一对儿女。每月,老人家得为孩子的食宿交600元,这还不包括日常的其他开支。赵俊的妻子在镇上没工作,有时打点散工,没活时“就出去耍了”。
“狗日的,以前看起来挺老实的。”北雪垭村村支书陈永美告诉《南风窗》记者,赵俊在村里是守规矩的,他父亲毕竟是公安,管得严。但他想了想又说,人是会变的,村里耕作条件差,人均耕地不足一亩,村民普遍穷。出去打工,没任何技能的村民,经不住诱惑,就出事了。陈永美说,一些在村里很老实的人,出去打工后,也成偷盗、抢劫犯。
“指使”者张伟兰
挥锤者背后,始终活跃着一个女人—张伟兰,1966年7月,出生于通江县沙溪镇大林坡村3社。检察院起诉书和公安局起诉意见书中,杀害4名受害者背后,从招工、变称、踩点到屠杀、骗赔等环节,张伟兰都被描述成“指使”、“安排”、“纠集”者的角色,通俗说,是系列“杀人骗赔案”的操盘手。
张伟兰的父亲张清阶,是个老党员,已去世多年。生前,他育有6女1男,张伟兰是最小的。张清阶也曾任3社社长,对儿女管教很严。村民眼中,张伟兰不讨人嫌,为人处世也不错。对后来的变化,她堂哥张国林认为,家庭负担重或成主因。张国林告诉《南风窗》记者,张伟兰的哥哥张国祥,小时候在山上被毒蛇咬了,成了残疾人。几个姐姐出嫁后,张伟兰留了下来,因为她要照顾哥哥和母亲,所以她老公伏怀山,是以上门女婿的形式,迁到大林坡。
张伟兰生了一对儿女,夫妻也挺恩爱的。但不久,常年在外打工的伏怀山,让夫妻情感亮起红灯。伏在工地上和一姓闫的女人好了。这女人,是马天义的老婆。多年来,伏、马两家关系不错,马也一直追随伏在工地上干活,伏的女儿还认马天义做干爹。
当老婆和伏怀山好后,马天义不再追随伏怀山,他回老家和张伟兰好上了。之后,张伟兰随马天义出去打工。再后来,伏、马以及他们的相好,都极少回村,村民也不知他们后来的情况。不过,对伏、马两家的情感经历,村里以及隔壁村的人都知道,村民称之为“换妻”。“上世纪90年代,在北京搞机场时发生的。”村民陈洪林告诉《南风窗》记者,这段情感经历,工地上很多人都知道。后来,他们是否还在一起,没人说得清。
农村,婚姻很大程度意味着,夫妻一起供养这个抗风险能力极弱的家庭。婚姻失败,意味着生活重压全在一个人身上。母亲、哥哥以及两个小孩,都需张伟兰抚养。在大林坡村,一个男人养4个人都很难,何况一个女人?
房子是农村社会财富和地位的象征,但十多年来,持续在外打工的张伟兰,她的家依旧是最破的。直到案发前几个月,张伟兰才在靠近沙溪镇中心的地段,置地要盖一栋楼房,地基已挖差不多了。“出事后,人们才知道,她建房的钱是怎么来的。”大林坡村村支书陈洪坤告诉《南风窗》记者,出去打工前,张伟兰的表现还不错,没干过坏事。
但这个没干过坏事的女人,后来竟组织别人一起干。前文提及的王正秀,其找李子华到矿上打工等,就是张伟兰让她找的。
王被抓后,留下1个儿子2个女儿,都由她丈夫的哥哥唐福兴在抚养。“12岁的侄儿已经不读书了,整天就在山上闲逛,”唐福兴告诉《南风窗》记者,两个侄女,每人每天都喊他要2块钱买零食,“不给嘛,送她们到学校一放下,她们又都抓住我的衣角,跟着我回家,不肯上学。”唐福兴说,孩子的父亲被关了,母亲也被关了,如果都重判,他养不活这些孩子,更不要说教育了。
王正秀的家,是个泥墙塑起的房子。前几年,她老公因盗窃被抓,关了起来。随后,倒下的,不只是这个家的“顶梁柱”,还有她家的房子。王正秀此前春节回家,吃住都在唐福兴家。她家房垮后,唐福兴在上面种些玉米。长势很好,但弟媳和弟弟都看不到了。
害怕重判,是施害者家属的共同心态。王万模也说:“如果王正富被判十几年,出来后,我也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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