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保险在中美两次矿难赔偿中的应用分析

中美两国尽管社会经济发展阶段不同，但都面临着如何提高高危行业安全生产水平和风险管理技术的问题。在这一过程中，保险是一个不可或缺的手段。2010年3月28日在我国发生山西王家岭矿难后不久，4月5日美国西弗吉尼亚州也发生了25年以来最大的梅西矿难。在这一背景下，有必要对安全保险在王家岭矿难和梅西矿难赔偿中的应用情况进行对比，有助于认清两国安全保险体系各自存在的问题，以便借鉴经验，吸取教训，使得保险在促进企业安全生产水平的提高以及完善事后损失补偿方面发挥更大的作用。

　　一、王家岭矿难赔偿中的安全保险问题及分析

　　目前我国的煤矿行业主要有四种类型的保险工具，主要包括：一是风险抵押金，属于企业自保性质，主要用于本企业生产安全事故的抢险、救灾和善后处理；二是工伤保险，属于社会保险性质，实施全国范围内的强制投保；三是企业补充安全保险，具有一定强制性质的商业保险，各地实施情况不同，有些省份要求煤矿投保人身意外险，有些省份要求煤矿投保安全责任险；四是纯粹的商业保险，属于企业根据自身情况自愿购买，包括企业财产保险、雇主责任保险等。

　　王家岭矿难发生于2010年3月底，由于目前善后工作尚未完成，事故赔偿方案还在制定中，因此还没有太多渠道了解该企业具体的投保情况，只是从媒体的相关报道中，了解到中煤集团将“严格执行国家和山西省相关政策法规”进行事故赔偿。国家层次的保险工具显然是指工伤保险，而山西省正积极推动煤矿安全生产责任保险试点工作。因此，王家岭煤矿可能选择的保险工具包括：工伤保险、安责险、风险抵押金和企业财产保险，其中除工伤保险以职工个人为保障对象之外，其他三类保险工具都以企业为保险对象，同时，四类保险工具的缴费都由企业负担，职工个人不需缴纳任何费用。

　　尽管当前还不了解该企业是否对煤矿工人投保了工伤保险和安责险，是否对企业财产投保了企财险，是否足额缴纳了风险抵押金存入银行专户，但仍然可以根据相关保险条款大概推测如下赔偿方案：

　　1.如果已经足额投保了工伤保险和安责险，则可以通过保险公司理赔基本满足对事故受害职工的人身伤亡赔偿需要，政府和企业的赔偿责任将大大减轻；

　　2.如果只是投保了工伤保险，没有投保安责险，则获得的保险赔偿金额必将不足以满足需要，还须企业(或者政府)买单补足差额；

　　3.如果足额缴纳了风险抵押金，预计规模应该在600万元左右，如果经批准后动用，用于善后事故处理和赔偿，按工亡赔偿每人最低20万元的标准，能支付30个矿工的工亡赔偿，其余部分还需要企业(或者政府)补足差额。

　　4.此外，尽管王家岭矿难救援最近被美国媒体评价为史上最佳救援奇迹，但大量搜救费用最终由谁买单也是个大问题。可以肯定的是，该企业缴纳的风险抵押金不足以支付这部分费用。这充分反映出风险抵押金的低效率，实质上等于企业自己买单，不能产生保险机制的放大效果。如果企业投保了安责险，则搜救费用可由保险公司解决。

　　二、梅西矿难赔偿中的安全保险问题及分析

　　美国煤矿中的安全保险体系主要由两大类构成，一是工伤保险，以事故发生后受害者的医疗费用和因公受伤后损失的工资收入为承保对象，为强制保险，煤矿主会对所有雇员提供工伤保险；二是自愿保险体系，包括企业财产保险、营业中断保险等。

　　梅西公司是美国第四大矿业公司，2009年煤矿销售收入为23.2亿美元，毛利润(即扣除利息、税收、折旧和摊销费用前的利润)为4.972亿美元。2010年4月5日发生的矿难是美国25年以来最大的安全生产事故，造成25人死亡，数人受伤。根据标普公司估计，这次矿难对梅西矿业公司税前毛利的影响金额约为5000万美元。目前该事故也还处于善后处理过程中，还没有具体赔偿结果，但由于美国国内对梅西矿难热议很多，安全保险又是其中一个关注的焦点，因此通过媒体报道、查询相关监管机构数据等途径，可以大致了解到梅西矿业公司的投保情况。仔细分析这些资料，不仅有利于我们加深对美国安全保险体系的了解，同时也能暴露出以往不易观察到的一些问题。

　　1.工伤保险情况及问题。根据美国证监会的披露，梅西矿业公司的工伤保险是由3种组合方式完成的：自我保险、州基金保险和商业保险(前面已经提过，西弗吉尼亚州以前是由州基金垄断经营该州的工伤保险业务，2005年起，逐渐向商业保险市场开放，目前工伤保险的承保人既有州基金，又有商业保险公司。同时，梅西公司经审查批准，属于该州合格的“自我保险人”，属于自保部分的工伤风险就不需要额外购买工伤保险了)。其中，自保的部分占最大比重(根据梅西公司2009年年报，在工伤保险体系下，当年报告了6110万美元的自保成本)。根据该州的赔偿法律，死亡工人的家庭成员可以定期获得该矿工生前平均周工资的2/3赔偿，最高每月2940美元，其中，其配偶可以一直获得这一津贴给付直至死亡或者再婚，其孩子可以一直享受到18岁，如果能进入大学，则可以延迟享受到25岁。根据梅西公司自己的披露，其公司为职工提供的工伤保险已经足够充分，包括公司其他预留的经济资源在内，足够满足工伤赔偿需要。由此，单从工伤保险体系本身来说，梅西公司对伤亡矿工的赔偿已构不成什么大问题，但由于该公司工伤保险结构中自保比例过重，在西弗吉尼亚州独特的法律体系下，该公司仍然面临着潜在的高昂法律诉讼风险和赔偿压力，未来财务前景堪忧。

　　前面已经提过，美国工伤保险制度建立的内在驱动力是免除雇主的法律责任，一旦职工投保，事故发生后获得赔偿，就意味着放弃了起诉雇主疏忽的责任。但这只是大致的情况。美国各州的赔偿法律有不小的差异，对雇员的保护程度也因而有所不同。如果该矿难事故发生在宾夕法尼亚州，雇员获得工伤保险赔偿后几乎不可能再起诉雇主，然而西弗吉尼亚州并非如此。该州法律对雇主更加严厉。根据西弗吉尼亚州的工伤赔偿法律，如果有证据显示，雇主“故意”将工人暴露于不安全的生产条件或者行动中，雇员可以向民事法庭提起诉讼。这意味着，即使获得工伤赔偿后，梅西矿难中死亡矿工的家属仍然可以以该公司违反安全操作规定为由来起诉矿主，要求获得更多赔偿。

　　事实上，梅西公司的安全纪录并非无可指摘。根据安监部门(MSHA)的记录显示，至4月5日事故发生时，2010年该煤矿已经违反安全生产规定124次，受到53次民事处罚，共罚款188769美元。2009年，该公司有515次安全违规，罚款高达897325美元。梅西公司辩称安全生产是其考虑的头等大事，认为其安全违规率并不高于行业平均水平。不管实际情况到底如何，也不管死亡矿工的家属要证明矿主是否故意违规是多么困难，但毕竟在该州法律框架下，梅西公司仍然面临很大的法律诉讼风险，其未来赔偿金额可能远远超出当前工伤保险保障的水平。这一可能性凸显出该公司工伤保险结构中的一个重大缺陷，即将相当一部分工伤责任通过自保方式将风险自留在内部，而没有转移出去，无法产生放大效应。在正常情况下自保资源可能足以满足赔偿需要，但是如果面临潜在更大的法律诉讼风险，就可能不够赔偿了。事实上在美国，以同样规模的大型矿业公司作为参照，像梅西公司这样将很大一部分工伤风险实施自我保险而没有转移出去的情况非常少见，相反，通常的情况是，煤矿行业特别是开采行业，会将自我保险的比例保持在很低水平，而更多地向商业保险公司购买工伤保险。

　　2.自愿保险情况及问题。除了工伤保险之外，美国煤矿常常购买的安全险种还有企业财产保险和营业中断保险。前者负责弥补厂房、机器设备等企业财产遭到破坏损毁时的损失；后者负责弥补生产事故发生后一段时期内企业营业收入或者利润可能遭受的损失。

　　梅西煤矿购买了企业财产险，但并没有足额购买，其地下矿井的机器设备没有投保；至于营业中断保险则索性没有投保。为此，该公司受到很多指责，因为有些同业公司购买了这两类险种。

　　表面看，对梅西公司的指责是有道理的。出于侥幸心理作祟，即使在美国这样投保意识很成熟的国家，雇主出于利润最大化考虑，也可能节省保费支出，该投保的险种没有投保。但如果只下这样的结论就太简单了。事实上，梅西公司在自愿保险上的投保空白一定程度上凸显出美国商业安全保险的困境，不能简单归责于雇主的主观意愿。

　　地下煤矿开采对任何国家来说都属于高风险行业。梅西矿难中发生事故的矿井就属于地下矿井。即使对于美国这样保险市场高度发达的地区而言，尽管安全措施相对到位，安全技术相对先进，保险公司也不愿意承保地下煤矿业务。有研究报告指出，目前美国保险市场对地下煤矿工人和设备的保险供给极度缺乏，属于卖方市场。在较为纯粹的商业市场竞争环境下，保险公司评估风险和收益，通过不断改变承保条件，不断调整费率的方式调整保险产品的供给。当保险公司觉得经营某类业务的潜在风险超出承受能力的时候，甚至可能完全退出该细分市场。在地下煤矿的机器设备保险方面，以前西弗吉尼亚州还有数十家保险公司经营这一业务，2006年该州发生一起重大矿难后，许多公司纷纷取消该业务，目前只有3家商业保险公司愿意承保。在营业中断险方面，保险公司对于地上露天煤矿投保该险种，生效等待期只需要30天；地下煤矿则需要60天等待期；当发生安全事故后，保险公司进一步严格了承保条件，将等待期增加为90天。

　　在自愿保险市场上，美国保险公司和生产企业一直处于博弈过程中，双方不断权衡风险和收益，调整各自的保险策略：当安全生产记录良好的一段时期内，保险公司或者降低费率，或者放松承保条件，增加保险供给，此时高危行业企业可能更倾向于利用保险手段来转移风险，投保增多，自留风险减少；与之相反，在发生重大安全生产事故后，保险公司会较快作出反应，或者提高费率，或者严格承保条件，减少保险供给，此时高危行业企业可能更倾向于减少投保，而将更多的风险自留于企业内部。梅西公司在自愿保险上的投保空白，很可能是成本收益权衡后的结果：由于愿意承保的保险公司太少，导致保费太高，或者承保条件过于严苛，企业认为“不划算”，无法接受而放弃投保。

　　三、梅西矿难赔偿对我国的启示

　　1.必须坚定不移地大力发展和完善安全保险体系。美国的经验已经证明，在发生安全生产事故后，保险确实能发挥了很大的作用，不仅事故赔偿有比较充足的资金来源予以支持，并且有效解除了政府和企业的负担，有利于职工利益的保护，有利于企业尽快恢复生产。此外，利用保险的风险管理功能还能促进企业提高防灾防损意识。当前我国社会各界对保险在安全生产方面的作用还没有完全认识清楚，仍然主要依赖财政救济等手段赔偿。为此必须尽快积极行动起来，通过制定法律法规、扩大宣传、整合现有各类保险工具、调动企业和保险公司的积极性等多种手段，大力发展和完善我国的安全保险体系，使其尽快顺畅运转起来。

　　2.政府应有所为，有所不为。前述分析表明，美国各级政府在安全保险方面的定位和职能还有很大改善余地。在工伤保险方面，政府(和法庭)直接介入费率、保险待遇等关键环节，这样做的后果是，尽管大多数工伤保险都由商业保险公司运作，但却无法完全依照市场规则，反而常常受到政治因素的干扰。例如，在美国，企业选择在某一州开业或者扩张业务时，工伤保险成本是重要的考虑因素之一。如果保险公司希望保费大幅提升，政府和立法者出于新增就业岗位的需要就会想方设法阻止保费的增加。这使得费率调节机制在美国工伤保险中长期无法发挥足够的风险管理激励作用。另一方面，在自愿保险市场上，美国政府又完全放任，由保险公司和企业进行博弈，造成在高危领域如矿井的机器设备等方面存在保险空白，越来越多的保险公司退出这一市场，保险供给不足。在安全保险领域，政府到底应该如何发挥作用也是我国面临的一个难题。我们必须立足国情，吸取美国教训，从实际出发界定政府的职能定位，坚持做到政府有所为、有所不为，并且预留未来调整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