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自从上回邬大梅在县政府碰了一鼻子灰后，一连几天都打不起精神。石头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拉着她的手说：“我说枫叶他妈，咱们不告了，你就在家里待着，侍候我几天。”石头叹了口气，“等我死了，你再嫁出去，千万别再找下窑的。”邬大梅不吱声，心里还在盘算着告状的事，石头见状急了，“你再去县城，我砸断你的腿。”邬大梅一愣，心想：我去县城，不是找回公道吗?她没跟石头正面顶撞，默默躲到了屋里，关上房门，哭了好一阵。

“咚咚咚……”有人敲门。邬大梅开门一看，原来是黄二媳妇。黄二媳妇见邬大梅眼睛肿得像桃似的，为难着该不该说矿上的新规定——谁想认定矽肺病，停发工资，取消一切福利待遇。这时，叶枫下班回来，说“这个月矿上说因为没上工，不给爹开工资了。”邬大梅满腹委屈，但心里还是想不能屈服。

矿离县城较远，消息比较闭塞。刘矿长依仗县里有人，对矿工合理要求置之不理。小煤窑开了5年，打工的换了一荐又一茬，有些人患上矽肺病，由于上告无门，只好在家等死。这些天，很多像石头这样的老采掘工找上门来，支持邬大梅上告，他们意思很简单，石头若认定为矽肺，他们也就有希望。而刘矿长比猴都奸，他怕矿工开了矽肺病的口子，自己要赔偿医疗费、护理费。于是他找工会主席，统计了一下矽肺疑似人群的数量。二三十人的数量更让刘矿长担心，一旦石头定为矽肺，凡沾上边的，都会找到矿上，那时就是吃不了兜着走。于是刘矿长派保卫科的人盯着邬大梅的动向。

邬大梅心里犯难，到底谁能为自己做主。关键时候邬小梅对姐姐说：“去市安监局，问问他们管不管。不能一棵树吊死。”

又过几天，邬大梅独自去了市安监局一趟，安监局局长闵欣接待了她。邬大梅则像见到了救星一样，忙把石头的病历递给闵欣过目。

闵欣问：“你们矿有多少像石头这样的病人?”

邬大梅掐指头算了一下，“大约有三四十人。”说到这儿，她又补充了一句，“近两三年，死了两三个，年龄都不到五十岁呀!”

“他们都是采掘工人吗?”闵欣心里也有了疑问，红石砬矿机械化水平高，防尘措施好，矿工为什么会得矽肺病呢?

邬大梅看出他的心思，“局长您太不了解这个矿历史，凡得这种病的，都是在小煤窑干过，小煤窑经过技术改造，才变成一座现代化煤矿。”

“你找过刘矿长吗?他是怎么回答你的?”闵欣问。

“不仅找过，而且找过多次，连市医院都断定我男人是矽肺病，刘矿长就是不按矽肺病处理。这还不算，如今工资停发了，儿子也从掘进机岗位撤下来……”邬大梅说到这里，竟然呜呜地哭了起来。

“这样吧，你先回去，这件事情我需要了解一下，再给你答复。对了，确定矽肺病由卫生部门负责，安监部门只能提出建议。”闵欣说到这儿，突然手机响了，原来是刘矿长打来的，“我们矿有个家属，叫邬大梅，是不是在你们那里，你别听她胡咧咧，她男人根本不是矽肺病，得的是肺结核。”

“如果他得的是肺结核，更应该按病假处理，为何停发人家工资，还有她儿子调离岗位，你做何解释?”闵欣的话，刺中了刘矿长要害。刘矿长停了一会儿，缓缓地说：“这样吧，石头的工资我们给补上，但你要给我们矿做主，不能影响我们出煤呀!”

闵欣笑了笑，很不客气地说：“矿工家属来我们这反映情况，是维护正当权益，你们应做好工作。”

闵欣跟刘矿长的谈话，邬大梅听得一清二楚。虽然石头没定上矽肺，但他工资照发，按病假处理，这也算是胜利。

这阵子，邬二梅正为女儿上高中的事发愁，若是去县城就读，需要一大笔费用，丈夫甘石为多挣俩个钱，从维修班调到了采煤队。

谁知没干上半个月，采场发生瓦斯突出事故，30多条汉子倒下一大片，其中两人送到医院没抢救过来。甘石躲过了一劫，但也住了院。刘矿长怕县安监局停产整顿，弄虚作假，硬说那2人是病死了，想把事故瞒下来。

邬大梅听说妹夫甘石被瓦斯给熏着了，去医院探望。甘石把事故经过告诉了邬大梅。那天接班，瓦检员说瓦斯时高时低。若是停产，这个日产1000t的采场，耽误一个班就会少出300多t煤，那可是一大笔钱呀!刘矿长犹豫不决，迟迟不下停产指令，结果瓦斯浓度越来越高，采煤工没等撤出采场，就被熏倒了一大片。

说话间，矿上派人看望被受伤的矿工们，他们对甘石说：“别瞎说，就说顶板下来，差一点拍住，拣了一条命。”言外之意，是把这次事故瞒下来。

这起事故死了2个人，其中有个工亡家属姓张，家里距离矿上有百余里，男人刚来矿不到一年，就出了这档子事。家里除了一个患小儿麻痹的儿子，还有一位瞎婆婆。如今男人走了，丢下了一个残缺不全的家。工亡家属提出3个条件：一是举家迁到矿里，给她一户房子;二是给她找个活干;三是抚恤金50万元。抚恤金是没问题，关键是搬到矿上住，还要找个班上。这两条很难达成协议。没办法，矿上找到邬大梅，让她亲自出马，处理这些问题。

邬大梅觉得棘手了，她知道矿上房子紧张，连新结婚的都没房子住。但她想，工亡家属太困难了。于是，她对矿上说，能不能腾出两间平房，待盖楼后分给她60m2，按平价购买。至于工作，可以到家属队上班。说白了，就是“拣煤队”。邬大梅经过软磨硬泡，终于说服了矿上，这位工亡家属才同意将遇难矿工遗体火化。

矿上这次瓦斯突出事故，刘矿长下达死命令，谁也不许声张，那个工亡家属没敢说是熏死了，而是说触电身亡。没过两天，县安监局派人来矿检查安全生产，刘矿长寸步不离，惟恐走漏风声。

甘石出院了，刘矿长打发人给他塞了2000元，叫他买些补品。甘石心眼实，没考虑那么多。其实，刘矿长是封住伤者的口，采取是收买政策。邬大梅戳着邬二梅的额头，生气地说：“你们是穷怕了，啥钱都敢接。真要找到你的头上，是说违心话，还是实话实说?”甘石眨眨眼睛，似乎很无奈。是呀，安监局真要调查此事，他能说什么呢?

本来，甘石想在次日下午回趟老家，避避风。还没等走出家门，安监局的同志来了，专门调查那起事故。人家提出了几个问题，甘石一问三不知。因他初来乍到，的确不知道采场情况。

正在这时，邬大梅风风火火赶来了。调查的人认出了邬大梅，握着她的手，说：“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事故科小方呀，你不是家属代表吗?”邬大梅上下打量一下，很不好意思地说“看我这记性，怎么把你给忘了，你写过我的事迹，还给我拍过照呢?”

“邬大姐，你是矿上家属，知道不知道那起事故?”小方问得唐突，把邬大梅闹愣了，她看了二梅一眼，意思说，你跟小方同志介绍介绍。

拿人家手软，甘石接了矿上给的2000元钱，有苦难言。说吧，对不起矿上;不说吧，又对不起死去的工友们。甘石像傻子一样，说不出一个字。二梅则埋着头，一言不发。

小方看了邬大梅一眼，意思说，老大姐，你不是刚刚做完工亡家属工作，把实情快告诉我们吧?她思想着实斗争了一番，再说这事不归她管，可以不说，也可以走开。但她是个有良心的人，她没有走开，对小方实话实说。

她的举动，吓了二梅一身冷汗，大姐呀大姐，你就不怕刘矿长报复你，矿上的人不了解真相，还以为你是吃里扒外，那后果不堪设想。

邬大梅冲着甘石和二梅说：“你们不要怕，我既然敢说，我就不怕有人整我，何况，你姐夫的矽肺还没有定下来，我只要有一口气，都不会放弃。”

小方很理解邬大梅此时的心情，对她说：“我们不会出卖你的。”邬大梅拢了拢头发，看了小方一眼，意味深长地说：“解铃还需系铃人?”